一、
少年的路未必不坎坷。
千里蜀山，自古相传，有剑仙纵横，除妖济世，匡扶人间，但云深雾重，难窥巅峰。所以这一条崎岖山路上，愁了猿猴飞鸟，少了樵夫采药人。不知几世前有人开凿的一条山路，青石上结了厚重的苍苔，直入云雾苍山间，不见归处！
少年的表情是忧郁的，他站在这苍山的出发点，极止远望千里山川，极尽西处遥遥可见的那一座险峰，人称神女崖，遥遥相对这苍苔露冷的是天剑岭。
没有人知道，在这接近天剑岭的苍山间为什么会有一座茶棚。山风透骨，吹冷人身上的血，你可以说那是清凉入骨的天地灵秀之气，也不妨说是高处不胜寒的人间劲风。只有少年的热血，能支持人跋山涉水到达天边尽头。
少年的鞋底出了窟窿，衣上沾满灰尘，额上尽是汗水，但他的眼睛依然像洗过的珍珠一样有神采，打量前路的一切。
茶棚里三个人，一人佝偻背脊的老人，遮挡着山风照看炉火；另一个面色苍老憔悴的老人，儒生装束，皱纹早憔悴上了额头，不知是诗书侵蚀了他的青春韵华，还是尘世啮掉了当时的少年翩翩；还有一个白衣少女，容颜清丽，宛若空谷幽兰，让人不可琢磨。
少年忽而向烧茶老人和憔悴老者道：“听说蜀山千里，剑侠纵横，蜀山剑术，以天剑岭上剑仙为至尊，你们可曾有亲见么？”
老人漠然对着炉中水，老者漠然饮着杯中茶。终于还是老者开口答道：“这里没有剑仙，年轻人不要作梦了。”
少年眉宇飞扬道：“人人都传说这座山上的剑仙故事，十年以前，有位年轻少侠，他的妻子中了毒龙的烈焰火，化为千渺峰上的石像，他花了七年时间苦修剑术，用心之诚，全白了头发，终于悟得蜀山剑道真谛。于是他独闯千渺峰，破尽毒龙布下的七重险关，斩龙除妖，从此毒龙不再为祸人世。”
白衣少女一双稚嫩清亮的眸子看着他，问道：“后来呢？”
少年无尽向往道：“后来的事，我不知道。想必他早已和妻子遨游名山大川，纵横九天之外。”
白衣少女悠悠出神道：“你到这里，也是想寻路上这天剑岭么？”
少年字字坚决道：“正是。神女崖上的血龙肆虐我乡，已幻化出血龙一族。血龙烈焰，焦灼天地，灭杀生灵，即使沾染上一点，人也将成为石像。我未婚妻子就是被血龙烈焰所溅……成了神女崖上的石像。我一定要学成蜀山剑术，像当年少侠一样，解我妻子身上的魔咒。”
白衣少女叹息道：“天剑岭一路绝险，毒虫猛兽出没，许多像你这样求剑的人，不是半途折返，就是丢掉了性命。就算你能求得剑道，想要修行，也要忍受莫大痛苦和折磨，值得么？”
少年依旧声如截铁道：“为救我妻子，性命不顾又何妨？”
面色憔悴的老者拖曳着声音道：“年轻人总把世事想像得简单，就怕你修成剑道之后，会比现在更苦恼。”他每多说一个字，额上的皱纹便更多一道，一句话说完，已颓唐同老人。他声音最后微弱下来：“我见过的世事，和你想像得不同，总是经历世事的人，更多些睿智。”
少年将盏中茶一饮而尽道：“只要能救得了妻子，失望又如何？”他把铜钱交在烧茶老人的手里，脸上重又焕发出希望的光芒来。老人混浊的眼珠转动了半轮，对着苍山落日，岁月已经剥蚀了他的悲喜。但少年还保有光彩，他大步独行的背影，有斜阳光辉随伴。
二、
黑暗一旦降临，人世似乎便永绝希望。苍山只得见模糊的轮廓，越是蜿蜒而上，黑暗便越沉重。鸱枭在林木间作厉叫，翅膀扑动枝叶之声，久久不绝。
少年麻鞋扣在溜滑的石阶山路上，走得久了，浑然忘却了疲惫艰辛，一心只上天剑岭的峰巅去。许久以前，这里曾经有人履足过的，现在已完全荒芜，没有人确定是不是有人到过峰顶。
潺潺水声随路辗转，这顺峰而下的清泉，最近时竟直把水花迸溅到人脸上。少年掬了捧泉水饮尽，清凉澈骨。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石子，轻轻击打，石子间迸溅出青色的火苗来，慢慢燃成一片。这团火光既无木柴火绒支撑，火燃得依然是不徐不急，只是火光微冷，不见烟气，不感灼热。
少年的脚步止住，后面有轻微蟋窣的响动也止住。火光映照出白衣少女雪白的脸庞和雪白的衣袂。
少年道：“这千里路途，你始终跟随着我，又为了什么？”
少女声音悠扬道：“因为我想看看，一个从神女崖的绝壁下摔下不死的人，还能做出什么来？”
青色的火苗燃烧不息，一如少年的沉默。白衣少女道：“你所持的这团火叫青锋火，是神女崖上碧萤草涂抹过的，青锋火所燃之处，即使远隔天涯，也映得出神女崖上的影像。无论多远，你都看得到你心爱的人。”
火光扩展如圆面铜镜，如镜之新开般乍亮。镜中映照出的景像，彤云纠结，暗得可怕，怪石嶙峋，状若鬼怪，却是绝岭断崖半山处。一片茫茫愁意，缠绕崖间。无数青色火焰在峰顶跳动，时而爆裂，发出赤红色的光华。镜像中心处，是一尊女子石像，颜色身姿虽已僵硬冰凉，容颜秀美宛如生时，一双眸子更是始终遥望天际，犹有期盼。
少年神色冷峻如铁道：“她在等我回来，或许等得久了些，但我一定会回去。”
白衣少女道：“自我记事以来，在天剑岭山麓痛哭，灰心泪流的人见得太多了，你不会比他们更开心。”
少年昂首峰巅道：“总要试过才知。为求剑道，我已经花了三年时光，再花上一生又如何？这山中毒虫猛兽出没，你还是快转回去，一个女孩家，别伤了自己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只双翼展开大过鹰隼的蝙蝠从黑暗中扑落，长长的喙吻几近尺许，状如尖针。少年背上的长剑自动飞射出来，将巨蝠斩作两段，黑血喷洒如雨。少女不为所动，神态安闲道：“欲破血龙，先得过三重境界。蜀山剑术，最下乘为以力御剑，中乘为以气御剑，登堂入室为以意御剑。你现在只是第二重境界，尚远不如。”
少年并不沮丧：“你知道么，三年以前，我尚不谙剑术。这三年来，我每天习剑八个时辰，更艰苦的考验，我也可以通过。”
少女道：“你有所不知，由力入气易，由气入意则难。想修成意剑术，需过如下关口：一曰慧心不视，二曰恒心不灭，三曰死生不顾，四曰道心脱俗，有此四心者，再炼二器，方才能成就破血龙的蜀山剑术。”
少年道：“四心无非术至诚，我自信可以。可是两器是什么？”
少女道：“如果你能先过山路上的重重险阻，天剑岭之巅，有剑池，剑庐，剑塚，在此修成四心后，需炼出姑射剑，云霜甲二器，剑甲齐集，即可斩龙。”
少年沉吟道：“我不管你善意恶意，这剩水残山终究险恶，此去天剑岭前途多险恶，我独剑单身，怕无余力顾你，人道天剑岭之巅就有答案，我自会去寻个明白。”
少女秋水盈盈道：“自我记事起，就在这苍山峻岭间看求剑之人的悲欢际遇，师父说终有一天我可以从中悟出东西来，所以我一直留在这里。你是求剑之人，我也会一直跟你看个因果结局。”
少年胸中尚有疑惑，沿山路继续逶逦而上，少女盈盈影从，却没有他那般跋涉的辛劳。渐行渐高，这苍龙样的山背一直延深到云端中去。云海茫茫，在暗夜中呼啸，唯有神女崖上赤红色的火焰雄雄，永世不息。一路行来，少年飞剑斩了两条巨蟒，一只猛虎。
少年蓦然止住，标枪般伫立石崖边缘，少女问道：“为何不走了？”
少年冷峻道：“山高路远，怕你一个女孩家不堪风霜，稍歇再行。”
白衣少女嫣然笑道：“谢谢挂怀，我随风遨游，不会疲惫的，你只当我是这清泉流水间的一朵鲜花，一棵小草便罢了。已过翻云背，再上就是沉剑冢，离天剑之巅将近。”
少年被冷风激得一冷，疾步少年上到崖边一块突立青石上。云海此时翻涌在脚下，与半山以下恍如隔世，月明如洗，照得山石反映出莹莹微光，无数月白色的云朵涌流，变幻不定，白云苍狗，瞬息无常。前方正对天剑岭绝顶处的岸前，一个形如方碗的大青台上，中间地势凹进去，无数把利剑在这青台上立着，在风中铮铮作响，寒芒星星点点。
石台旁两棵青松间挂着一间小茅舍，瀑布湍飞，那个半山时见过的憔悴老者，立手向月，满脸愁苦之情。
这月色从愁云明灭，仿佛老去之人，光里带着淡淡憔悴。老者不大理会他们两个人的存在。月光照到山峡对面的石壁上，不知何人在石壁上写了大大的“沉剑冢”三个字，银钩铁划，其犀利似是用铁器錾下的，但又知道什么样的鬼斧神工才能将这巨大的三个字写得一气呵成，神韵十足。
白衣少女道：“沉埋废剑，尽在此处。沉剑冢之上，便是天剑绝顶。剑成飞升，剑弃冢埋，一峰之隔，天壤之别了。”
老者并不正眼看他们，喃喃道：“成又如何，便又如何。所谓蜀山天剑，一句空话罢了。”
少年目光朗如明月道：“既有昔日故事，传说就可再成传说。”
老者疾疾望着手里两颗石子，石子轻轻摩擦间，燃起的是青锋火。火光里映出的，不是阴霾如地狱的神女崖，却是月下一间茅舍，一个妇人纺着丝线，一手时时抚抚摇篮中的婴儿。老者容颜憔悴道：“红颜岁月皆易老，回首世事洞成空。不过一梦罢了。何必认真？”
少年还想争辩，少女把纤指放在唇上，作了个不要打扰的意思。少年怔怔道：“他是什么人？”
少女叹息道：“人间多有失意人，他只是苦守剑冢的无心之人，不要惊扰他了。”
三、
天剑岭的最高处，漫说孤岛，连白云的影子都不再有。伸指尖仿佛可触明月，要达到那里，只有一根铁索和绝顶相连，竟连条攀援之路都不再有了。
白衣少女的身形轻盈得不见痕迹似的，在铁链上是迎风而上，似乎随时会随风而逝。少女淡淡道：“铁链下面是万丈深渊，如果攀援而上，才是天剑顶峰，稍有差池，即入地狱。所谓死生不顾，大概就是此意。你敢过去么？”
少年并不言语，伸手抓牢了铁链，试过尚还牢固，便手足并用，向天剑之巅行进。铁链在重山深谷间锁了已不知几世几劫，触手尽觉冰冷。这等攀爬之法原是最耗人气力，少年虽习剑有年，行到中道已觉不支，无意向下望去，沉剑冢的青石台在眼中只有钵盘大小，自己恰于半空之上，前后茫茫，只有凭靠的锁练在山风中强烈抖动着，让人魂飞胆消。
白衣少女先自失却了踪影，似乎告诉他这一段生死之路，无人帮扶。少年魂摇心动之际，怀里的青锋火自动跳跃燃烧起来，神女崖上的女子石像历历在目，少年忽然心思澄明，杂念全消。脚下白云青山，不过蝼蚁。他身体分外轻健，向明月映照的山巅前行。
月色越来越淡，晨雾微薄，偶有苍鹰从眼前掠过，稍一振翼间，向别处去了。少年的手指终于扣住泛着白色的岩石，重新接触到实地。
太阳在云端远际露出一道红线，少年坐在地上喘息，白衣少女早已抱膝在一块平坦的圆石上坐着，遥看远方道：“这里就是天剑岭了，你能到这里，已是勘透死生，或者求剑当真有成也不定。”
这孤峰上的地势平坦，一望了然，在万众群山间傲立，当真如剑指苍穹，卓尔不群。孤峰石壁间，只见三间青砖房舍，门窗俱起，内中陈设素净，只是久无人居住的痕迹。岭上再不过有平坦的石台一方，上面零星丢着几柄古剑，锈蚀不堪。茅舍左方有水池一方，近了寒意彻骨。小池旁却是石砧，火炉等打铁的器具，似乎很久以前有人锻剑在此。
正对石台处，一块奇石生长，状如枯松，峻峭挺拔。奇石最顶上开放一株紫色的花朵，在晨光下散发淡淡光芒。细心看去，原来这一朵花的根竟是悬在半空中的，离奇石最下还有相当距离。如果说天剑岭已是在云天高处，那么这紫花简直就高不可攀。
白衣少女道：“此花名为紫浣，就在这怪石最高处，没有人可以攀援到那么高的地方。它被定风珠镇在上面，就算苍鹰巨隼，飞侠散仙，接近了也会被狂风卷噬。唯一能取得它的办法，就是练习蜀山剑术，以剑射落紫浣，把紫浣花和天剑岭的五金之精融合炼成云霜甲，就能抵御血龙的毒气，斩龙有望。”
少年疑惑道：“那这意剑如何修炼法？”
少女摇头道：“气剑意息，一息之隔，我也不知如何分别。我只知你每天要用剑激射紫浣，未中之剑将坠入沉剑冢，你只有亲自下岭取回再试。如此艰辛绝险，每天经历数遭，值得么？”
少年道：“这空山寂寥，清风悠悠，能在这里求成剑道，以偿心愿，岂不快哉。只是……若能见到那个斩龙除魔的前辈就好了。”
白衣少女道：“我在这里的日子仅比你略久些，也无缘见得他。倒是剑冢的护剑之人比我更早，也许终有一天，他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。”
少年缓缓道：“我不着急，炼成剑术的那一天，我一定可以见到他，一定可以和他一样。”他背上的剑倏忽飞出，激扬上长空，直取怪石顶的紫浣，离目标还有几丈远的时候，被强劲的山风一吹，长剑笔直落下深谷。良久，在沉剑冢的青石台上传来声清脆的回音。
四、
第一柄剑飞出天外，就把人带进了与世隔绝的境地。每练过一次剑，少年就要顺铁链下岭，背负更多的剑上来，每走一遭都似险死生还。
时日渐久，飞剑射出时与紫浣距离越来越近，但总也还不能克服万古咆哮的山风。每次下山拾剑的时候，多半都能见到那表情愁苦的老者，对着空山摆弄青锋火，偶一交谈，得到都是他冰冷无味的回答。
每天练剑的时光总计有八个时辰上下，去掉睡觉吃饭，连一览山中景色的闲暇都没有。白衣少女一日三次煮了饭与他，剩下的时间不是看他练剑，就是在静月清泉间出神。她不讥刺，也从不鼓励，倒似乎安于这样的日子。
她不告诉意剑射落紫浣后会有什么用处，也不谈自己为什么不嫌这空山的单调寂寞，只说剑成了以后，可以见到英雄的真容，可以斩得血龙破解魔咒。
有一天少年把疲惫的双眼浸进池水的时候，恍惚流水里的石子在摇动，触手摸去，抓了个空。这水波浪漾的影像介乎虚实之间，少年大惑之后，停止了炼剑，坐在池边冥想，连吃饭也忘记了。
看到月光已经半斜天边，白衣少女终于忍不住说道：“这镜像般的世界，虚的可以是实的，实的可以是虚的。”少年呆呆想了半晌，拾取了柄带锈痕的铁剑，闭目一扬手，铁剑轻灵如燕子般掠过天空。他伸手去接，张开眼时，掌中收到的却是那朵紫浣花。他跑到泉边整顿梳洗，用剑削去蓬乱的胡须，鬓边竟已经有了白丝，算来到这里，已经是第三年头了。
白衣少女煮了一锅白米，去溪水中取了条鲜鱼烧了，少年满满吃了三大碗。少女默默注视他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说：“你能取下紫浣，即是意剑已成。这峰顶上有前人积存的五金之类，若想斩得血龙，必须用五金合千年寒玉及紫浣，炼成云霜甲，再用五金融龙血炼成姑射剑，方有斩龙之器。”
少年的容颜较昔日已憔悴，但恰如磨拭过的古剑，虽无磔磔光寒，却多了圆润流转的光彩。他出言间也少了锋芒毕露，多了沉静深远：“斩龙须剑也就罢了，为何还要备甲？”
白衣少女道：“血龙的烈焰火喷涌出来，漫布天地，血肉之躯要沾染上一点，立刻化作顽石，就连铜盔铁甲在烈焰火灼烧之下也要熔化，唯有和紫浣一同炼出的云霜甲才能庇护人不受烈焰火之害，斩得血龙。没有它不成。”
她蹙了眉，顿住不语，过了片刻方自说道：“至于姑射剑，没有赤龙血是无法炼成的。血龙一族肆虐天下，无人能克制，除了因为它自身魔力强大外，还有守崖的赤龙一族做臂助。赤龙不如血龙般魔畴天地，但可以幻化人形，历经千年修行，它们常会以假象迷惑你。它们身上的血，熔到剑上，却是唯一能杀死血龙的利器。所以要除血龙，最后的障碍就是要取赤龙血，唯慧心明视者方能做到。
少年呆立良久道：“我先锻云霜甲。”
五、
少年把久已废弃的炉火风箱拾掇利落，从沉剑冢旁的一个山洞中负了成担的炭到天剑岭上，他习剑既已进到今日之境界，已不需似昔日般费力攀爬，稳稳沿铁索来回。
是夜，他把炉火燃到赤红，取五金锻烧，守着匠炉寸步不离。白衣少女替他掬取清泉水，拭去颊上烟火痕迹，忽然问道：“剑成之日，你会做什么？”
少年道：“你知道的。”
白衣少女问道：“若你走了后，还会不会想起山中岁月？”
少年对月转动疲惫的眼睛道：“应该会。”
白衣少女又问：“那……会不会想起我？”
少年怔怔对这个问题毫无反应，直到炉火弱了，才醒悟到这三年间竟是有一人朝夕不离左右的。他在炉里添了碳，望着已渐熔炼变形的金精道：“世事无凭，莫问前路。我要救了我妻子再说。”
青锋火在他怀里跳跃，微光虽在映红半个山峰的炉火下也清晰，也许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。
炉火越燃愈烈，天剑岭上这一盏红灯般的光亮，远照蜀山。直燃到第七天头上，五金尚不能全融，少年泛着血丝的双眼还是守望炉火不肯分神。白衣少女终于忍不住叹息道：“紫浣是云霜甲和姑射剑的引子，要唤醒紫浣的灵气，才能铸剑铸甲。”她拾起地上一柄残剑，在雪白的腕上一划，鲜血如注，尽在紫浣上。
少年讶然抢出，只来得及握住她的腕子。少女身上软软的无力，任他包扎伤口。血滴在紫浣上，紫浣炉发出七彩晶莹的光华，宛若山中雨后彩虹。把紫浣投入炉中，久不成胎的金精忽然也迸发出同样的光彩来。
少年挥锤锻打，白衣少女替他拉着风箱，彩虹横贯峰巅，经久不散。又是七天之后，渐渐有一剑胎形。再七日，炉火的风声变作龙吟，少年用铁钳挟剑出来，在清泉中一沁，蓦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，无数道寒光蹿起，飞星落月般堕向沉剑冢。
炉火旁余下片片碎片，恰成铁甲状，白衣少女道：“神剑已成，散在剑冢中，能识得真剑，便是慧心明视，可去斩龙了！”
少年迟疑一下道：“那赤龙血呢？”
白衣少女低垂眉眼道：“神剑既成，血龙即有警兆，你不用去找赤龙，赤龙自会来找你。这一次，要靠你自己，我帮不到你。我替你在岭上缝制云霜甲。”
六、
剑冢上荒草长埋，没落已久。沉剑斑斑，在岁月中历经锈蚀，本多有残缺，但现在又新飞落无数的长剑，寒芒灿灿，星华迥异。若从这万千柄剑里寻出有特异之处那柄，实是万难。
老者比昔时更落拓苍老，略有一丝意外道：“你居然能铸成姑射，已是强过无数求剑者了，不过那并不能改变什么。”
少年早习惯了他的冷漠，但去剑冢上翻寻，入眼茫茫光寒，每柄剑上都有一泓月色，而天下月色，本无有不同，他坐到岩石上冥思，良久无策。
月影西斜，沉剑风中丁零，按白衣少女所说，少年知道这一次不是翻找得越久就越能解决问题。他起身在剑冢上拔起一柄剑，入手称意，剑气生寒，放下后再取一柄，并不觉有何分别。青锋火在他怀里跳出，燃烧不灭，神女崖的炼狱之景，时现眼前，愈加焦灼。
未等他思有良策，望见远处断崖下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，这火光愈动愈急，直奔剑冢上来。老者嘿然一笑道：“赤龙一族会紧盯姑射剑，你好自为之。”
少年毫无惧色，掣剑护住心房旁侧的青锋火。崖下的光点走得比流星还迅急，顷刻扑到沉剑冢上。原来是七条张牙舞爪的赤龙，连鳞甲上都有火焰在燃烧，在半空中齐齐将沉剑冢笼住。
少年剑术既成，胸中胆气豪壮。长剑作龙吟激射，荡起半山峡的青光，汇成长虹经天一斩，这一道青虹既起，赤龙纷纷走避。剑光走空，在半空里如雷霆骤止，七条赤龙立刻分了三四个方向扑来。少年剑随意动，在周身环绕起光圈御龙，谁知赤龙齐齐张口喷出烈焰来，卷噬过整个剑冢！
少年一个飘身，轻如猿猴飞上到冢旁的石壁，可无法摆脱火焰的如影追随，以他的血肉之躯，如何得抵挡这雄雄烈焰，他唯有抓住了一条藤蔓荡出去，身后的半面山峡顿时都作了焦黑色。
最后一缕火焰吐在藤蔓上，藤蔓的末端被燎着，从中折却半截，带着少年的身子，石头般向下坠去！
眼见少年将粉身碎骨，天剑绝崖上忽然飞下一条长长的白色飘带，长似青山飞瀑，不见端头。飘带卷住他脚踝，顿时止了他下坠之势。无数片晶莹剔透的甲片在飘带周围飞舞，聚拢到他身上，合成一具光华夺目的铠甲，连手脸俱护住。
赤龙的火焰再度卷过来时，到了铠甲三尺之内便自动熄灭。这云霜甲的附近只有清凉舒适，没有一星半点灼热的感觉。赤龙火焰一旦不再奏效，立刻也显出了张皇之态，四散着逃蹿。少年驭剑翻腾，将其中一条斩作两段，龙血喷溅，像无数火团一样燃着，久久不熄。
少年还想斩第二条，猛地瞥见老者漠然的旁观，脑海中灵光一现，罢手不去追逐赤龙，几条赤龙翻腾咆哮，不敢迫近他，倒是在剑冢周围逡巡不去。一只赤龙忽然厉啸着，其他几只也都凑过去，他们所接近的地方，在悬崖最边缘，一柄锈蚀已久的铁剑，倒放那里，不知蒙尘已几世几劫。
这柄剑沧桑已久，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即是这般。少年每次取剑之时从挪动过它，它绝非从剑炉里铸出的新剑，姑射怎会一柄陈剑？少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他的只疑惑了一瞬，目光闪亮，立作决断！赤龙已堪堪碰到了那柄锈剑。少年目光坚如铁石，拼却全力冲过去，就在赤龙将要衔剑疾走的一刹那，飞剑斩断了那条龙的爪子。
铁剑在乱石纷飞中坠下崖去，少年奋不顾身捞住它，身子已被这条龙卷住，他凭意运剑，手中剑纹丝不动，却是剑冢上无数柄剑齐鸣，尽皆从石上跃起，万剑纷飞，壮观之极！这一场剑雨在月光下飞洒，每一条赤龙身上都钉了无数柄剑！
缠绕他的赤龙松脱了身子，少年一手扣住了绝壁，另一只手兀自牢牢抓着剑，岩石由于剧烈震动已松脱，眼看就要带上人一起下落，一只纤手挥洒飘带，把他带回来。
锈剑的剑身上跳跃着赤龙血的余焰，锈痕尽洗，逐渐照出清冷的月华来。白衣少女的脸上也不知是悲是喜，把飘带给少年束上，飘带马上融入甲身，成了一面银光闪闪的护心镜。
老者不改他愁苦的表情道：“求剑已成，我带你去斩龙。”
七、
云海苍茫，月色微白。茅屋的门吱地被推开了。床榻如洗，不染纤尘。这平平无奇的小屋，一如昔年。老者端详石桌上的一只石盆道：“水如明镜，不洗尘世洗霜华。你既已到今日之境界，不妨一看。”
少年把目光投下去，水面无波，清澈到底，不见纤尘，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孔。老者把自己指尖的青锋火在水里染指，火光碧莹莹游走于水中，漫散开来。少年眼前幻化出一道奇异的图景，仿佛开了道碧火之门。
他不由自主地迈步进去，背后犹有月光余荫，眼前已经觉到阴风凄凉。他的脸口热血上涌，仿佛听到昔时让自己痛苦不堪的血龙呼啸。
神女崖的半峰到顶端，始终被黑暗笼罩着，时有闪电飞落，劈碎草块山岩，深谷中不断传出撞出的回音。向上几乎没有可落脚的路径，山石嶙峋，诡异无比，每到一处平缓的地方，几乎就可以看见白骨残骸，上面都有焦灼的痕迹。
更多的是石像。山上没有一草一木，或者说连草木尽皆是石像，岩缝中有丝丝缕缕青烟冒出来。在这种焦土之上，不见丝毫生命的迹象。到处都有石像存在，小到云雀蝙蝠，大到走兽人物，全都冰冷毫无声息。岩洞间蹿着火焰，怕每走一步都有成焦灰之虞。
总有碎石焰火溅到云霜甲上，居然毫无痛意。所有的路径都如此熟悉，少年心中蓦然一痛，昔日自己绝望挣扎的景象一一浮现心头。神女崖最高处，他无日无刻不在青锋火里见到。石像散布崖顶每个地方，正有一尊遇自己魂牵梦萦的人。
少年抚摸石像冰冷的手，昔日自己想牵着这双手，从火海汪洋中把恋人拯救出去，终究没能成功。现在这一刻就近在眼前。
老者心不在焉道：“血龙肆虐，每年中秋子时出关，其他时候想唤醒他，除非是有人企图动神女崖上的血龙井。血龙井是龙窍所在，乃除血龙的要害，不可不记。”
少年脸色肃穆道：“血龙每年除了出来肆虐外，都要一个少女来祭血龙口，三年以前，正是村人选中我妻子，强迫她上血龙口。我赶来相救的时候，迟了一步，我妻子被龙血溅中。”
白衣少女凭着峰上一块怪石悠悠道：“那时你未成蜀山剑术，仅凭一勇之力，当然无济于事。现在神剑已成，你可以斩龙了。但是千万记得，虽有云霜甲护身，还是不要被龙血侵到，中了血龙毒的，将无法再解救你的妻子。我已经看过斩龙失败的人，这一次不想再看。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她凝注少年，似有千言万语，终无一字再出口。少年于是大步向峰巅，只有老者跟随。继续往高处去，隐隐听到有沉重的咆哮和喘息声，近到几乎贴近人的耳膜，让人随时把心脏从胸膛里蹦出来。
神女崖的最高处，阴风凄凄，万古茫然，鬼气森森，浓得化不开！两块怪石支立，泛着赤红颜色，闪烁不定。一口泉眼里骨嘟嘟翻涌红色的血水，仿佛也警觉到了人的接近。
老者负手止步道：“只要触动龙泉，血龙就将突现。你斩杀血龙，即可如愿。但我提醒你，之后的事，后悔是无济于事的。”
少年义无反顾，拔了背上剑，在血泉中一指。红色的血水像被刺到了似的发出嗥叫，猛然翻涌起来，冲天迸溅起血红色的浆汁。神女崖发出剧烈震颤，地裂山崩，磨盘大小的石头四处乱飞。
少年双手执剑，对擦身而过的石头视而不见。一块巨石向他头上压下来，他挥剑一劈，石头立成赍粉！就在碎石粉末迷住人眼的一刹那，那两块突起的红色怪石直冲上天空。
少年终于看清楚了，自己面对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巨龙，长可几百丈，盘旋在整个神女崖之上，那两块红色怪石正是它的两只犄角。这龙只要一折身子就能席卷半个天空。老者静静站着道：“欲屠血龙，血泉处是关键，你好自为之！”
少年站在峰巅上，迎着扑面过来的狂风，心神合一，他手中的剑激飞出去，长虹般耀过天地，正斩中血龙一只角。轰然巨响声中，血龙的角上被削下磨盘大小的一片来！
血龙痛极怒吼，像要将大地都掀翻过来，鳞爪皆张，张开的巨口足可吞掉少年凭足的山崖，从口里喷出一片血红色的汁液，泼溅到山崖上如汹涌洪流。
云霜甲晶莹剔透的光彩从未像此时这般夺目过，血汁接近它的光环之内，马上就被蒸腾。少年深知能避免被血汁变成石像，血龙最可怕的利器便已失效。他鼓足勇气，长剑回旋天地间斩杀，血龙的鳞甲血肉破碎，疼痛中扑向山峰。
这一柄剑的力量毕竟太过微小，血龙的身躯又太过庞大，仅伤及它的皮毛，无法阻挡它的进袭。就算不被血汁溅中，被它掀了山崖，少年同样没有立身之地。少年一声清亮的长啸，默运玄功召唤，长剑纵向长空一劈，本来浓云笼罩的神女崖上方顿时绽亮出一方晴空，无数道大阳金色光芒直射下来。
随着光芒，万千柄光华耀如日光的利剑，从天坠落，在空中纵横飞舞。万剑穿云，蔚为壮观。这剑雨在血龙身上穿出无数孔洞，血龙的震怒声撼天地，每个崩开的创口都发出雷鸣轰响。
但血龙怒袭的来势，还是无法遏止，那口血泉就在他心口上，仿佛暗红色的魔咒，翻腾时不时闪现。那便是所谓需要意剑破解的血泉了，别的剑一到此处，纷纷坠落，对它毫发无伤。
只有姑射！欲斩血龙，唯有姑射。
少年颤抖了一下，全身心投入到剑上，领袖群剑飞舞的姑射，骤然静止如山岳，像在瞄准血泉。少年的眼底，闪现过恋人冰冷的石像，于是这一剑电射出去。
被赤龙血洗过的姑射，是屠龙之剑，这是白衣少女说过许多次的。这一剑贯过长空，射入血泉，姑射剑上爆射出七彩虹光来！
这一剑中了。
少年长长出了口气，但那虹光倏忽即灭，血泉的暗红色恢复依旧，姑射剑从中折断，腕如断树，无数柄空中飞行的剑失去了引领，纷纷跌落。
少年心如死灰，三年心血，一击成空。他凌立万顷茫然中，被浓云笼罩，半柄折断的姑射，向山谷最幽暗处落下。
八、
是不是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绝望的？谁能说出答案来？
就是这一刻，山谷中所有声音，包括血龙的怒吼似乎都不存在了，这一瞬的长久，宛如一生。
一只纤手从空中接住姑射，白衣少女凌波仙子般从山麓缓缓升起，落到少年身前，她一手持断剑，用力握住剑锋，手上鲜血涌流，漫过剑身。本来暗黑铁色的姑射，如初生的婴儿，剑身渐渐发亮，现出凌厉的锋芒。
少女把剑交到少年手中，看也不看道：“用它来屠龙，你就可以解救你心爱的人了。”
少年茫然接过剑，剑仿佛自己有了生命，灼热跳动，让他的心莫名一痛。他从剑上传递的力量里重拾勇气，弹剑而出！
没有人见过这般耀目璀灿的一剑，这一剑照亮整个苍穹，正中血泉。血龙发出疯狂的吼声，全身创伤处鲜血迸流，然后血泉像一支巨大的爆竹一样，在空中迸碎，血花从空落到神女崖，又从崖边似飞瀑注入深谷，染红山石。
巨龙的挣扎平息了，斜向东方下坠，把身躯牢牢砸进大地，从此以后，蜀山青锋之中，在天剑岭与神女崖之间，又多了一座苍龙山。
云开雾散，天空中的乌云被春风吹开，露出鲜亮的蓝色，阳光暖暖照在身上。少年跪向苍天，两行热泪顺颊而下。老者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前道：“斩龙除害，你天剑行将功德圆满，我现在以蜀山剑宗三十六代掌门身份，传你接天剑衣钵。”
少年一震道：“你就是传说中那个斩龙英雄。你既然早已炼成天剑，为何要苦守茅舍终岁，为什么任血龙肆虐人间无动于衷？”
老者表情黯淡冷漠：“既已修成天剑，早不问世事。留此处唯待传剑。成为蜀山剑仙的传人，不是你的心愿么？”
少年应道：“那的确是我的心愿，但我求剑非为成仙，能救我妻子才是我所愿。”
老者道：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断言你成为剑仙也会后悔么，因为只有真正炼成天剑的人才能挽回已成石像的人的生命，可是你的天剑还差一重，尚未能道心脱欲。所谓道心，断了尘缘，允诺终生不再见你挽救的人，方才可以让灵力发挥。”
少年人良久道：“如果一旦见了呢？”
老者道：“那人便会重新化为石像，永生不复。”他掌中缓缓跳跃青锋火，火光中映出的妇人孩子，在青葱翠草间嬉戏，快乐安详。少年终于明白，他为何苍老得这般迅速，永生无法接近爱人的痛苦附骨钻心，纵然成了剑仙又如何？
他自己怀里的青锋火也同样炽烈跳动着，老者道：“或者你专心修道，断绝尘缘。或者你留恋俗世，忘记过去，转身离去。同样不必痛苦。”
少年抱头道：“我都不愿意接受，自私离去或做无聊的剑仙。我不愿意！”
忽然白衣少女凄婉的声音响起：“你不必的，有我在，你把我全身血液涂在你爱人石上，她就会重生。”
少年怔怔望着她。少女幽幽道：“我初见你时，是三年前你困守神女崖不愿退缩的时候，是我化作狂风把你吹落。替血龙守卫神女崖的所有赤龙，只有修成人身的才可以化血铸成天剑，那唯一的一个，是我。”
少年道：“那你为什么……还要一心一意帮我？”
少女道：“起初是太寂寞了，要看看你如何修炼。没有我，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屠龙。可是后来，不知不觉真的开始帮你，因为只有那样你才快乐，看到你在身边，就算你终会离开，就算终究只有牺牲我才能完成你的心愿，我也愿意。见到你的第一眼……我就愿意了。”
她把剑横在自己的颈上道：“我在这里寂寞得太久了，就算再过一千年，也不及这短暂的快乐。你来吧。”
少年接过剑，却无论如何割不下去，剑如月华闪烁不定，两人相处的一幕幕一瞬在心头回过。可是不斩这一剑，爱人就永将是冰冷的石像。
人世间的事情，总有些比练剑更难解的，让人无从抉择。
山风呼啸，唯有青锋火燃着微光，在他心头跳跃不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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